《南方都市报》2014年12月16日黄埔九十周年特别报道
1942年,缅甸仁安羌油田。
中国远征军新38师113团团长刘放吾(黄埔6期生)率部击溃日军,解救了7 0 0 0多名被围困的英军及相关人员。“仁安羌大捷”,是清朝中叶以来中国首次在境外挫败日军,震惊世界。
抗战胜利后,老家湖南桂阳县仁义镇下元村。沸腾的村人在路口准备了大轿,迎接省亲的刘将军,却等不到人。刘早已低调地提前回家中。村人不肯,刘推辞后僵持不过,才以衣帽替代被送入轿中完成“仪式”—已年过八旬的侄女刘耐仁总记得这个亲历的场景。
刘放吾的儿子刘伟民也常听长辈讲起这个细节,更多类似的经历让他评价父亲“生性木讷、不善言辞”。
数日的“仁安羌大捷”,影响了刘放吾家族两代人的生活轨迹,其子至今穿梭两岸时仍不忘厘清史实的谬误。
真假将军
“刘团长”被误以为是人名,经英文、广东话口耳相传为“林国章”
1963年,台湾,大学生刘伟民听同学说父亲上了报。他很诧异地发现,寡言的父亲竟然和一条轰动港台的社会新闻有关系。
祖籍广东的林彦章是年在香港涉及非法集资被捕,后被遣返台湾。其诈骗前英国驻港三军司令菲士廷(Francis Festing)将军,冒充英军的救命恩人。林让后者信以为真,奉为上宾,再到外招摇撞骗十数年,直到新界的集资东窗事发。港英方面称,他涉嫌冒充将军“林国章”。
菲士廷曾任英印军第36师师长,在1949年第二次担任英军驻港司令时,恰逢国共内战结束,不少国军将领来港,对于曾经在缅甸一起并肩作战过的这些战友,菲士廷对他们特别优待和关照。
而林彦章曾有过行伍经历,在市井听闻滇缅战役点滴,专门找退伍军官打听战事。后借来旧军服等物件,上门行骗驻港司令。
港台记者们很好奇地寻访“林国章”。
台北《民族晚报》的记者找到黄埔5期的林冠雄,林曾与菲士廷并肩作战。但是林郑重表示自己并非“林国章”。
曾在滇缅参战的黄埔14期生方宁则在港著书称,新38师团长以上军官并无“林国章”,当年113团团长刘放吾曾解仁安羌之围,但1949年后消息不明,“假如他也能到香港的话,则名利兼收的新人物应该是他”。
而《征信新闻报》(台湾《中国时报》前身)的记者则辗转找到当年的113团第1营营长杨振汉,又找到刘放吾。
媒体和专家们后来分析史料如何被模糊—解围战役中,中国军队仅113团参加。由于当时戎马倥偬,两军短暂接触后刘放吾即继续率队作掩护,英军则加紧撤退。大部分被救出的英军中口传的“刘团长”被误以为是人名,经英文、广东话口耳相传为“林国章”。这些微妙因素,都给了林彦章钻空子的机会。
“仁安羌大捷”对盟军斗志起到极大激励作用。在后来影响到二战进程的英帕尔(Im phal)会战中,这批逃出的英军发挥了至关重要作用,亚洲的敦刻尔克由此而来。
解救英军战斗当时仅由113团一个团执行,但在后来宣传中则偏向于强调师甚至更高级别的贡献,如曾担任新一军(按:新38师后来扩编为新一军)政治部主任的孙克刚(孙立人将军侄儿)在1946年编著的《缅甸荡寇志》只字未提刘放吾团长。而113团解救英军的战报也因历史原因遗留在南京并被封存多年。再阅故纸,中、英、美、日等各国媒体当时均从本国角度报道该战,突出己国,描述不一。
而历史人物的回忆也会因记忆模糊而失真。中国远征军副司令长官杜聿明的回忆录中,也错将113团团长写成“孙继光”。而实际上并无此人。
这篇《真假将军揭谜底》的报道,正是在成功大学读书的刘伟民第一次看到更为真实的仁安羌。
刘伟民自幼随父亲到台湾,常听老师、邻居等夸赞父亲的英勇。“但生情木讷,性情敦厚,不善言辞的他很少夸耀当年勇。”
仁安羌大捷
战至黄昏,大部分日军溃逃待援,少数残敌顽抗。被俘英官兵等悉数被救出
即便在《征信新闻报》这版的报道中,他对20多年前的战役也说得很扼要:“打得过瘾”。
当记者当面赞美其“骁勇善战”、“赫赫战功”时,刘放吾言语淡然:“不过尽了军人本分,(解救英军)不能列为战果”、“只是尽到军人职责而已”。
在滇缅战役的亲历者眼中,刘放吾则是另一个形象。
1942年4月14日,刘放吾奉命率团增援英军,16日午后抵达小镇巧克伯当(Kyaukpadaung)驻防。
其间战事风云变幻,4月16日夜间,负责西线的英缅军第1师以及家眷和记者、传教士等7500余人被一部迂回穿插的日军(第33师团214联队)切断退路围困在巧克伯当西南约60公里一处叫仁安羌的油田地区。
包围圈外的英缅军司令斯利姆(W illiam .Joseph.Slim )听闻刘团抵达,前往会晤。
斯利姆在回忆录《反败为胜》中称,“他相当清瘦,方正的脸上却透出刚毅;他配戴一副野战眼镜及一把驳壳枪。”斯利姆要求呼应英缅军一师突围。
当时日军的策略是由迂回穿插的214联队在仁安羌设置三道封锁线困住英军,再配合南面的33师团主力,共同压迫围歼被困英军。
刘放吾率团赶至前线后,先侦查地形敌情,再集中兵力,在配属的英军战车重炮支持下,于17日黄昏前先扫清滨河(P inChaung)北岸的日军埋伏部队。通过无线电与被困英军联络,商量好配合突围方案。
18日攻击之前,赶来的新38师师长孙立人与斯利姆同往视察。在营部看到部署满意准备后退,刘放吾邀请其到连部走走,甫到连部指挥所,攻击的枪炮声顿起。
斯利姆回忆,“这时刘上校转身看着我,我真担心他会说要到排部去。所幸他未再提议,只是看着我露齿而笑。只有优秀及干练的军人,才能在枪林弹雨中面无惧色,露齿而笑。”
视察完部署后,斯利姆随即与孙将军回撤,前线交予刘放吾指挥。
18日清晨,113团下属3个营以倒三角阵型沿公路两侧攻击日军第一道封锁线。
这样一来,日军包围了英军,国军又包围了日军。
19日拂晓,全团趁黑渡过滨河,扑向日军阵地。短兵相接,展开厮杀,异常惨烈。
搞不清前来救援英军的真实兵力,本占优势的日军尽被打蒙了头。
但日军毕竟训练有素,冷静下来将国军拦截于最后一道封锁线敦贡村(T w inK ong)以北约1英里阵地,使得113团对南岸阵地的争夺难度超过预期。
超过40℃的高温酷热之下,双方对制高点501高地展开数次拉锯,展开白刃肉搏,在501高地及周边数座小山头间反复冲杀,战斗趋于白热化。
113团多是湘籍邻里乡亲,刘放吾的三哥、表弟等均在其中。整团情同兄弟、父子,官兵必背《曾胡治兵语录》,每排均有一挺轻机关枪及迫击炮。在战斗中爆发了巨大能量。
血战至午后1时,占领501高地,再于午后3时攻入最后一道封锁线。
英国上尉费茨派垂克(G E R A L DFIT ZPA T R ICK )当时站在一座山头上,从全景角度恰好观察到113团的进攻:“(中国军队)的战术完全适应当地油田崎岖的地形……训练有素、步调一致,令人震惊……士兵们根据指挥官身边负责传达命令和消息的司号手的指示,迅速加入各自单元并集结在旗帜后面,整个部队行动一致,没有丝毫延误。”
战至黄昏,大部分日军溃逃待援,少数残敌顽抗。被俘英官兵等悉数被救出,直到20日才从北岸完全退出。
等到日军33师团主力部队陆续赶至集中到仁安羌南部时,解围战已结束。假如等到日军主力追至完成合围,战场形势会完全改变,被围英军后果将不堪设想,生死仅在一线之间。
煤球将军
刘放吾的薪水已少得不足以养家糊口。原113团1营营长杨振汉则教他卖煤球
仁安羌战役之后,中国远征军迫于形势整体撤退,113团受命为第五军殿后。
当偷渡日本严密设防的最后一道防线清得温江时,刘放吾给师部和军令部发出最后的电报:“刘团今夜渡江,不成功则成仁。”
随后无线电台被水打湿而失效,统帅部误以为113团全军覆没。刘妻在国内闻之,当即晕倒在地。
早在1942年赴缅甸后,刘放吾在妻子寄来的照片中标注:“吾的家—吾远征缅印,如(注:刘放吾妻名“柳振如”)等留都匀”。等到战事结束回家时,照片中第三个孩子早已因病夭折。刘放吾离家时儿子刚要出生,回来时儿子已逝。
对于这位淡泊名利、重视亲情长年征战在外的黄埔6期生,幼子的早夭是沉痛打击。
刘放吾曾于1946年获“陆海空军甲种一等奖章”,一直未送至其手,仅保留一纸奖状执照,从不因此发声。
内战期间,他曾任东北保安司令部第12支队少将副司令。1948年5月闻讯母亲病重,请准长假离开东北探亲。
是年12月,回到南京的刘放吾奉电赴台湾任陆军训练司令部高参。
刘伟民那时才4岁,他至今依然清楚记得舅舅坐马车把全家送到南京的下关车站,再到上海乘海天轮赴台。刘放吾从此与自己的母亲、兄弟姐妹天各一方,再未见面。
在台湾,有着陆军大学深造经历的刘放吾延续了黄埔生涯,一直在部队肩负练兵职责,屡获嘉奖。
刘伟民的幼年记忆里,父亲在军中时甚为威严,着装、骑马、训操,一丝不苟。父亲很少长篇大论教训子女,更未出手打过。
彼时坊间曾把黄埔军校校歌改成“打油诗”版本,有次伟民回家后哼了起来。父亲严肃地招手让他过来,就歌词原意等等训了整整半小时,“他始终不容任何人亵渎黄埔军校最核心的精神。”
上世纪50年代,孙立人在台涉及“兵谏”案,旧部刘放吾亦受牵连。
即便是在退役前,刘放吾的薪水已少得不足以养家糊口。他先找到开文具行的战友,但因缺少本钱作罢。原113团1营营长杨振汉则教他卖煤球。
刘放吾曾在日记中感慨“两袖清风,一肩明月,且无适当之工作,人人苦于生计。”
1963年,当《征信新闻报》的记者因真假团长的新闻找上门时,刘放吾对生活也没有怨言。
他曾描述,“由于当时军人薪水微薄,买不起摩托车,只好踏单车两头跑,这样来回七八年,五六十岁的人了,体力还真不错。”
见报后,这家煤球店被街坊们戏称为“将军煤球”。
此后,在台北经营国泰煤气行的李宜荣被刘放吾事迹感动,主动找上来帮助刘放吾转行做液化煤气生意。刘的家境才慢慢变好。
迟到的奖章
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访美时,特地拜访刘放吾,当面深致谢忱
刘家子女的学业成绩的增速,远超过家境变好的速度。
刘伟民大学毕业后赴美犹他大学就读硕士,而姐夫姐姐此前已在美工作。到了上世纪70年代,4名兄弟姐妹均移居美国,刘放吾夫妇也随之赴美定居。
晚年的刘放吾与子孙同住时,依旧保留着黄埔习惯。早睡早起,早操晚课,照顾妻子,自种菜园花圃,沉默少语。他还用心学英文,跟孙辈学会发音,写了许多个学单词的小本子。
他自己写道,“惟内人患宿疾,甚以为苦”。在子女看来,父亲十几年如一日把病中的妈妈照顾得无微不至,后辈才能全心全力在外开创事业。
“我每次上班回家比较晚,父亲总是挨饿等着。有时我怪他干吗要这样,后来我做了父亲,也懂了。”
刘伟民至今仍记得,自己检视父亲的遗物时,留意到他在1986年8月6日一份华文报纸的一篇文章《仁安羌痛歼日寇记》旁,写了“杜撰”两个字。
当年的“真假团长”案期间,仁安羌的真实作战过程并未能详尽公开。
直到1992年仁安羌大捷50周年前夕,美国以及台湾的记者们造访九旬老人刘放吾。一些关于战史更真实内容才陆续被披露。
是年4月,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访美时,特地拜访刘放吾,当面深致谢忱,称7000多英国人的家庭已到第三、第四代,这些人的生命也是刘老将军所救。刘伟民夫妇陪同在侧,至今清楚记得撒切尔夫人的每句话,他看到父亲充满笑容的脸上,浮现出异样的光彩。
1992年4月,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(右一)访美时特地拜访刘放吾(右二),其子刘伟民(右三)夫妇陪同。
至于国民政府1946年颁发却一直未送到刘放吾手中的勋章,也由台湾方面重新铸造并送至刘放吾手中。2011年12月23日,马英九还明令追颁台湾方面最高荣典“褒扬令”。
中国抗日战争史学会会长步平认为,从丘吉尔上世纪40年代怀疑中国反法西斯的大国地位,到撒切尔夫人的当面致谢,证明抗日战争使中国国际地位发生了根本性变化。
随着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,刘伟民更意识到将真实史料流传的重要性。他开始重拾故纸、厘清源头,做了另一件轰动两岸的事情。
碑塔迎灵
刘放吾将军后人再将此役中阵亡的202位113团将士英灵,从海外迎回到家乡湖南
上世纪90年代,刘伟民已是美国知名华裔企业家,特别关注滇缅战史研究。他关于仁安羌的著作,在父亲过世后第九天得以出版。
刘伟民始终忘不了父亲的点滴遗愿。刘伟民印象最深刻的,是小时候清明节爸爸边烧纸钱边掉泪,“小时候不懂,是妈妈讲爸在吊祭战死弟兄。”
2010年,刘伟民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,发起倡议在缅甸建碑,克服万难,历时3年。2013年,在当年的501高地上举行了仁安羌大捷纪念碑揭幕典礼。台湾方面蒋孝严题写碑名,国共两党许多将军后代、黄埔后裔等参加典礼,成为两岸一次空前的活动。
缅甸的碑塔,凝聚了高涨的华夏儿女爱国精神。这让刘伟民遥想70多年前的那场突然的胜利后,中国军队以及盟军的士气高涨。
半年后,刘放吾将军后人再将此役中阵亡的202位113团将士英灵,从海外迎回到家乡湖南,入祀衡山忠烈祠。
对于刘伟民而言,关于滇缅战史的真实细节研究,似乎永无终点。
2012年,93岁的英国二战老兵杰拉德·费茨派垂克出版关于滇缅战事的书籍,指出当时英缅军总司令亚历山大怕失颜面,刻意淡化中国军队的贡献,并以亲身经历澄清英国亚历山大将军所谓“中国军队从未赢得过一次对日战役”的谬论。杰拉德向中国驻英使馆赠书,使馆在官网发布消息。刘放吾的长女刘伟华联系上杰拉德表明身份后,杰拉德坚持要亲赴美国致谢,“不能再等一分钟。”
而今年台湾方面出版的《抗日战争是怎么打赢的,纪念黄埔建校建军90周年论文集》中,更是从军事技术、外国战史资料等方面,对仁安羌大捷进行全方位还原。
刘伟民在近年来不断来往于美国、两岸,参加各种与抗日、滇缅战事有关的研讨会、仪式。
对于他来说,还原每个史料的真实太难了。
他不像父亲沉默寡言。美国一份华文报纸的一篇文章讲述撒切尔夫人拜访刘放吾的场景。刘伟民立即发去文章,指正澄清文中哪些是不实陈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