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世界日报》2007年9月10日刊文 作者:刘伟民
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日,中国远征军在缅甸缔造仁安羌大捷。这是清朝中叶以来,中国在境外第一次挫败日本军队的辉煌战役。《中国历史年鉴》将仁安羌大捷之解救英军,列为一九四二年里的重大事记。而当年领导远征军新三十八师一一三团,以不足一团的兵力,浴血奋战、立功异域的刘放吾团长,就是我的父亲。
中国远征军进入缅之前,日军在亚洲战场气焰高涨、势如破竹。一九四〇年九月侵入越南,截断滇越铁路,堵死中国经越南海防与国际交通的路线。一九四一年底,更进一步向美国挑战,偷袭珍珠港,并先后攻占关岛、文莱、香港。
一九四二年初,又先后攻占菲律宾首都马尼拉及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,并控制新加坡、爪哇,三月上旬更进占缅甸首都仰光。日军进攻缅甸,不但使盟军士气遭受进不少打击,中国经缅甸对外唯一的交通孔道也危在旦夕。
日军占领仰光后,分兵三路北犯,盟军亦分三路迎敌。中国远征车第五及第六军分别担任正面及左翼作战,英军则以右翼伊洛瓦底江沿线为主要守备区。
四月十四日,右翼英缅军一师放弃马格威,北撤改守仁安羌,日军以两联队(按:应为一联队),并配备特种兵约七千之众,迅速迂迥占领仁安羌油田区附近,断绝英军后路,将英缅军一师包围于仁安羌油田东北、平墙河以南地区。
另以一部兵力渡平墙河,在北岸也建立封锁线,并将英军与前哨部队的弹药、医药及粮食等隔断,且采取双线封锁,令英军无法接近水源。
马格威弃守,影响第五军防线,司令长官罗卓英为掩护第五军侧背,并应缅甸战区总司令亚历山大将军请求,于十四日下午五时,命新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将军,以一团兵力开赴巧克柏当支援英军。第一一三团团长刘放吾在接到孙师长命令后,立刻率部于十六日午后四时,赶到目的地布防。
英缅军一师被困于日军双层封锁间,情况十分危急,当时的英缅军司令史莱姆将军(Gen William Slim)其在著作《反败为胜》(Defeat into Victory)中回忆这段往事指出,英缅军由于粮水不继,在烈日炙烤下干渴难熬,原已精疲力竭,再受到日军陆空猛烈轰击死伤惨重,实际上已濒临“完全崩溃”的地步。因而紧急向中国求援。十七日,史莱姆将军听说中国远征军一一三团已抵达巧克柏当,精神一振,并立即驱车前往会晤。
史莱姆在《反败为胜》中描述了会见刘放吾团长并下达命令的情形:
“我在巧克柏当村里一栋残存的建筑楼下见到刘团长,他相当清瘦,方正的脸上邵透出刚毅;他配戴一副野战眼镜及一把驳壳枪。我们通过英军翻译官介绍握手后,旋即摊开地图言归正传。在叙述战况之间,团长给我的印象是反应敏捷,他了解我要他率团立即搭乘已备妥的卡车,迅速开往平墙河。我告诉他计划于十八日清晨渡河攻击,以呼应英缅军一师突围。”
在解释完情况及下达命令后,史莱姆要求立即行动,但他(刘团长)说若非经孙师长下令,他不能离开巧克柏当,史莱姆解释:“孙将军已受令归我指挥,如果他(孙将军)在此地我会对他下令,他也会遵命。”
刘团长虽然同意史莱姆将军的说法,却依然坚持要孙师长同意,在坚持一个半小时后,“他(刘团长)终于露出微笑,而且同意照办。他为何改变主意我不得而知,猜测在我们对谈间,进出房间的官兵已将消息送达孙将军,并获肯定回音。”
“他(刘团长)一旦付诸行动,我简直无懈可击。事实上,在往后几天,我相当激赏他的表现。”
史莱姆将军于四月十七日上午十一时,亲笔并签字发出手令:“致一一三团团长刘上校:兹派贵官率领贵团全部,全部乘汽车至平墙河地区,在该处,您将与安提斯准将会合,他将以所有战车配合您,您的任务是攻击并消灭平墙河北岸约两英里公路两侧之敌。”
史莱姆深知这场战役的成败,完全取决于团长的指挥与部署。在十八日拂晓攻击前,史莱姆将军对刘放吾团长领导攻击还有些不放心,他担心刘团长还会出现十七日那天受命时的迟疑。
史莱姆将这点疑虑告知当时已赶赴前线的孙立人将军,孙将军立即邀请史莱姆同往视察。这一视察让史莱姆对刘放吾团长印象更深刻,在《反败为胜》中,史莱姆记载道:
“刘上校似乎窥出我的心意”,他说:“到营部看看。”在相当接近前线的营部,他经由孙将军解释连队部署,对于军队的部署,史莱姆将军相当满意并准备后退之际,刘上校说:“我们再往连部走走”。史莱姆将军大吃一惊,“我不确定在战争即将开始的一刻我该接近连部,但为了面子虽然不情愿,我还是涉水到达连指挥所”,史莱姆甫抵达指挥所,攻击的枪炮声顿起。
“上校转身看我,我真担心他会说要到排部去,所幸他未再提议,只是望着我露齿而笑。”对刘放吾团长的表现,史莱姆的评语是:“只有优秀干练的军人,才能在枪林弹雨中面无惧色,露齿而笑。”
日军三十三师团,师团长是陆军中将樱井省三,其步兵团长是陆军少将荒木正三,配备有战车、大炮还有一队飞机。
十八日凌晨,刘放吾指挥一一三团在协同作战的英军战车及配属炮兵(当时英军有一个重炮营及一个战车队,共十二辆十八吨的坦克)掩护下,向平墙河北岸的日军采取两翼包围态势,开始攻击。
这样一来,敌军包围英军,我军包围日军,日军腹背受敌,势至不利,但仍持其精良配备负隅顽抗,同时以巨炮及飞机向我军阵地猛烈轰射。
我军以昂扬战志、必胜信念以及炽烈火力,除施以两面夹击外,并向敌正面反复冲杀,直到午后4时,敌军伤亡惨重,放弃阵地,纷纷涉水逃窜。
当天晚上,一一三团一面占领各要点,彻夜固守,以防敌人反攻,一方面派小部队向当面之敌做扰乱攻击。当晚十时,并奉孙师长命令,要刘团长即刻渡河接应被围英军,于十九日拂晓向仁安羌油田区之敌施行夹击,以协助英军突围。
十九日拂晓,刘放吾团长下令向敌发动猛攻,战斗之激烈较之十八日尤甚,直到傍晚六时,敌军终告溃退,于是全部油田均为我军克复,并救出英军七千余人及美籍传教士、新闻记者五百余人,缔造了抗战史上辉煌的仁安羌大捷,写下了中国军队以寡击众的记录。
据记载,当时原本已经绝望的七千英军,在被中国军队解围后,情不自禁地高呼“中国万岁”、“蒋委员长万岁”,感激之情溢于言表。
仁安羌大捷是中国远征军以不足一团的兵力对日军的一个师团,在军力、装备均处于劣势的情况下,出奇制胜一举击溃日军的包围,解救盟军于危亡之中,此役震撼了东亚战场,更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著名战役之一。
然而,由于种种原因,以及后来的时空背景,使当年打赢这场战役的刘放吾团长,不但战功被“抹杀”,还受到了许许多多的“冤屈”。
听父亲说,“仁安羌战役”后,他率领一一三团奉命掩护英军及我军撤退,在卡萨转战多时,终于翻山越岭,突出重围,望到一江之隔的印度。
在渡江前,父亲说,他发出了两通电报,分别致师部及军令部,声称“刘团今夜渡江,不成功便成仁”,然后全团趁着黑夜,泅水横渡大江,进入印度。
但无线电在渡江时浸水受损,父亲说,团队渡江后无法与师部联络,在音讯全无的情况下,后来竟传说刘团全军覆没。母亲于贵州都匀闻讯,当场昏厥。
刘团从仁安羌到卡萨再到印度,前后苦战数十日,官兵极度疲劳,弹药殆尽,一路上风餐露宿,之后大多生病。部队在印度还“归还建制”,成为“最光荣的一团,最后离出战场!”
父亲追随孙立人将军多年,他只能尽心完成交付使命,绝口不提仁安羌战功被抹杀的委屈;孙将军遭软禁之际,他也不能提及自己与孙将军的渊源,仁安羌战役甚至在史书上都被“轻描淡写”一笔带过。
孙将军晚年被解禁后,部属都为他庆幸,父亲也觉得将军对国家贡献卓著,对多年来软禁遭遇深为同情,因此又不便再提仁安羌战功。
英缅军第一军团长史莱姆将军在书中清楚地指出:刘放吾团长在仁安羌率领第113团攻击日军(Lead the Attack Defeat into Victory P.66)。但是坊间的书籍却鲜少提及刘团长,一九六三年才会发生轰动港台的“冒牌将军案”。
杜聿明将军的回忆录,甚至“无中生有”的把一一三团团长写成孙继光;而其它道听途说,“东抄西写”有关仁安羌大捷的文章更是不一而足。父亲看在眼里,只有摇头叹息。
仁安羌大捷五十年后,台北《联合报》、华视新闻、台视《热线追踪》及美国洛杉矶《世界日报》,都于一九九二年战役五十周年前夕,先后访问父亲,而美国总统布什、英国国防部长雷佛金也都来函致贺,并表达谢意。
父亲追忆当年,也只说“这一仗打得过瘾”,“解救盟军只是尽到军人职责”,没有乘机夸耀战功,也没有要求国家追认他应有的荣誉,即使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为解救英军向他致谢,父亲还是认为那是他份内的事。
与父亲朝夕相处,知道父亲无意与长官“争功”,却常感觉到他“心结”未解。而仁安羌战役时兵马倥偬,以后又因孙将军被软禁,很多史料多被销毁或“刻意”遭湮灭,其中有些历史甚至“以讹传讹”。
过去多年来我一直在想,父亲还在世,历史已经扭曲了,百年之后,子孙如何明白仁安羌大捷在中国现代史上的重要性?因此,我特别留意搜集仁安羌战役史料,希望借着一些著作,将历史真相忠实地流传后世,却因为学业、事业一再耽搁。
一九九四年,父亲几度病危住院,我开始积极整理手头资料,写就了《刘放吾将军与缅甸仁安羌大捷》一书,准备付梓。遗憾的是,终究迟了一步,父亲已于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九日晨辞世。
身为人子,我始终深以父亲心底的痛为痛,却难以化解父亲心上的结。
父亲去世后,我在整理他的日记里,看到了他引用唐诗陈陶的《陇西行》:“ … 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春闺梦里人。”
父亲一生戎马,驰骋沙场,但这短短的两句诗词,道尽了战场的残酷和无奈,更衬托出英雄们的儿女情长。
纵观古今中外,所有的战争历史,不都是有血、有肉、有情、有爱,用血泪交织而成的吗?
附记:
(一)仁安羌大捷前,英缅军司令史莱姆将军,于一九四二年四月十七日上午十一时,亲笔手写给刘放吾团长的命令原稿,与仁安羌战役中,虏获的签满日军三十三师团将士名字的军旗,现今仍存,将永远留作纪念。
(二)二〇〇五年,为纪念中国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,中国国防大学将刘放吾将军列入“中国抗日战争六十位著名人物”之一,并编入书中出版。
同年九月三日,刘放吾将军之子刘伟民(现居美国),应中国国家领导人的邀请,参加了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报的各项庆祝活动与纪念仪式。